《新世紀福音戰士》: 存在的焦慮令人窒息
June 30, 2019,順便跟上 Netflix 上映《新世紀福音戰士》的風潮,寫一下以前就想寫的心得。雖然還有很多內容可以稍加著墨,但對於一部似乎反對觀眾太沉迷於自己的商業作品來說,還是點到為止就好吧。
我個人認為 EVA 的作者庵野秀明應該讀過尼采的《悲劇的誕生》。不過先不論這本書的內容(文中會講到為何我這麼想),我覺得 EVA 本身是一部有意識地模仿荒謬的作品。直到第 16 集堪稱精彩,但還算正常的動畫情節,大約在第 16 或是 18 集開始急轉直下、而到第 25 集、還是補完劇情的 End of Evangelion,都像脫韁的野馬,不再在乎前面的謎團是否有被解答。整部動畫就像卡繆在《薛西弗斯的神話》中所描述的藝術作品應該要有的模樣:「藝術作品誕生自理性拒絕理解現實」——碇真嗣與劇中人物所追求的願望都沒有實現、觀眾可能會有的小小希望,都在面對現實的荒謬時被打破。作者要做的不是給一個答案,而是讓事件如其所是的發生;而作為觀眾,我們只能嘗試去理解,而非期待劇情總在我們的預想內自圓其說。
這誠然是對觀眾的一種挑釁,也是作者對自己的挑戰。在要求人們花費心力理解的當下,能否讓人在理解的過程中感受到其用心良苦便是其成敗的關鍵,而以一部商業作品來說,EVA 做的太成功了,甚至在電視動畫這種在形式上就必須以商業為考量的創作中,很難想像還有更能具有某種「藝術性」但又兼具商業銅臭味的作品1。EVA 每集片尾預告都會讓三石琴乃(葛城美里的聲優)出來喊兩句「下一集也有 fan service 哦~」,其實下一集只有更多悲劇與謎團,我想也是一種跳脫劇情外,還要假裝自己是普通動畫的惡趣味。
簡單回顧
先回顧一下 End of Evangelion (EoE)中人類補完計劃開始前發生了什麼事——二號機被撕成碎片、情緒崩潰下的碇真嗣所在的初號機吸收了朗基努斯之槍、與已經吸收了亞當與莉莉絲的綾波零結合了等等。冬月說:「人類的未來交到了碇源堂的兒子手中。」接著畫面一轉,碇真嗣與明日香在家中。這裡兩人的性格都與平常有微妙的不同,真嗣變得更加任性、明日香顯得更加不屑,一番爭吵後碇真嗣做出沒人想像他會做的事——掐住明日香。然後這個瞬間人類補完計劃啟動2。在碇真嗣能夠決定是否發動人類補完計畫的時刻,這股恨意扮演了關鍵。直觀地看,這種由愛生恨昇華成了對全體人類的恨意。(大概有點像告白失敗就痛恨全世界的 incel 噁男?)
明日香
明日香到底是怎樣的角色?對碇真嗣來說,明日香應該是難以理解的存在,在他不想坐上 EVA、討厭戰鬥時,有一個人在這種無意義的戰鬥中找到了意義,並以此來貶低自己。明明做著一樣的事,能否像明日香般找到自己的意義?這是我想碇真嗣對明日香的第一個印象。再來一個小細節是,明日香在設定上已經大學畢業了,我覺得這是某些男性的陳腐心態,將愛情的追求當作一種拯救——一個比自己聰明、自信、有能力又充滿魅力的女性來拯救自己於痛苦的生活中。碇源堂對碇唯的感受也是如此,他認為唯「拯救」了自己,即使我們不知道她本來過得多痛苦。而諷刺的是,被視為拯救者的那個人,其實時常根本也沒過得多好。
在 EoE 的開頭,碇真嗣對著昏迷的明日香哭喊,將這種「拯救者」的想像毫不掩飾地說出口。接著對著昏迷的明日香自慰。這裡的自慰是許多情緒一起爆發的結果。第一個是對明日香的渴望,渴望互相理解、渴望合而為一。第二種情緒是絕望——在看不見未來的當下,這種泯滅彼此關係的行為是碇真嗣充滿罪惡感的小小救贖。不過碇真嗣最後是射在自己手上,誰自慰會射在自己手上?根本不符合人體工學。這裡也許體現出碇真嗣其實在絕望中還有一點克制,一點點人性。
人類補完 & 碇真嗣為什麼要掐死明日香
EoE 整部電影中,碇真嗣掐了兩次明日香。一次是人類補完計劃開始的瞬間,另一次是人類補完計劃被自己中止後,兩人在末日後的海灘邊,真嗣面對旁邊唯一的他者,做了一樣可怕的舉動,只是前一次在彷彿是現實的虛幻中,這次是在超乎常理的現實中。
要理解兩次掐明日香的關係(很可憐,一直被掐),我覺得能從人類補完計劃到底是什麼看出一些端倪。眾所皆知,人類補完計劃打算讓所有人類回歸一個巨大生命體,裡面沒有人與人的區隔,每個人都能完全理解彼此。接著直接引申出的問題是,如果人類補完計劃這麼美好,為什麼真的發生了,卻彷彿是世界末日?人類補完,究竟是人類歷史的終結,還是如委員會期望的一般,是人類進化到下一階段的第一步?
在《悲劇的誕生》中,尼采說,有一種悲劇,他稱為酒神式的悲劇,表達出的是對原初一體性的渴望——人想要與世界合而為一,自我與他者、自我與世界不再有分界。聽起來是不是跟人類補完計畫超像?EVA 還藉律子之口插入了一段刺蝟寓言:人們就像刺蝟聚在一起取暖,而離得太近會刺傷彼此。這段寓言出自叔本華,但其實這也是《悲劇的誕生》少數被尼采引用的叔本華篇章3。
在存在主義的思潮中,理性常被視為是一種痛苦的根源。當我們運用理性才會發現,我們隨時都在跟荒唐對抗,不可能理解的他人、不能理解的社會、不能理解的世界。然而要先試圖理解這些互動的對象我們才能有行動的準則,但卻永遠不可能完全理解,僅能透過科學或其它方式間接地「描繪」。這個鴻溝是荒謬人的痛苦根源,我們永遠無法徹底理解,卻永遠得開始行動,最後的結果是不確定的,很多時候是令人不滿的。
人類補完,就是意圖瓦解這種個體性的痛苦。但人會想要這麼做以避免痛苦,不代表人就應該這麼做;不再需要面對自我與他人的分隔,與死亡無異。這種以死亡為依歸的期待被鑲嵌在充滿基督宗教味道的意象中(死海古卷、亞當與莉莉絲、使徒、朗基努斯與十字架等等),似乎呼應到尼采對基督宗教的敵視:它們讚頌死亡,甚至視活著的目的在於死後的世界4。SEELE 所代表的人類補完計劃擁護者,就是視死如歸、還認為他人也應如此的標準例子。
第一次掐明日香,象徵著沒人愛自己的恨,第二次則是確認這個恨——也就是自己與他人間的邊界依然存在(當然必須承認明日香滿衰的)。最後明日香的輕撫,終於印證了碇真嗣終止人類補完並沒有錯。在這麼微小的意義上,EVA (對真嗣來說)是有好結局的。
結語
若完全不去使用理性、不去行動,自然不會有存在的痛苦。但正是因為我們想回答「我該如何生活」這個基本的問題,才會喚起這樣的痛苦。而人類補完這種妄想,正是在否定最初的問題,彷彿在說「我不要活就好了」。荒謬的鴻溝,也就是外在世界的存在所創造的空間,其實才是人自由的來源(這在 EVA 第 26 集有很好的描繪)。即使面對了現實,那股焦慮不會消失,但起碼活得幸福的可能性還存在,互相的不理解不只是詛咒,也是福音。有節制地互相傷害,才是相愛唯一的路,就算最後得來的是一句「感覺真噁心」。
我認為 EVA 的結局可以看作對觀眾的批判。碇真嗣雖然從被迫面對這一切鬧劇開始就試著告訴自己不能逃,但在跟明日香無法互相理解的桎梏中選擇了最後的逃避,順便拖全地球人類一起下水,又在人類補完的終點前,回神選擇了現實。綾波零的耳語跟現實世界的景象交錯:「夢是現實的延續,現實是夢的終結」似乎在說,夢雖然美好但不可能永遠作下去,必須基於現實、面對現實,夢才成為可能5。從庵野秀明對 Otaku 們的敵意我大膽推測,這就是在叫想整天看動畫活在虛擬世界逃避人生的人不要再逃了,我們都是在什麼都還搞不清楚時就得行動了。快去面對現實人生、面對社會,快去創造奇蹟吧。
我指的是電視動畫的高成本與回收成本的形式注定了每集都得依據觀眾評分,決定接下來發展的命運。還沒完成的作品就要被評價左右內容,就是速食、資本主義、大眾的愚昧與平庸最極端的展現。在這種環境下,作品的藝術性勢必有其極限。↩︎
這個瞬間背景開始撥放 Komm, Susser Tod,象徵這一掐是補完計畫的開端↩︎
尼采是引用來批評(當時的)現代社會對藝術作品的隨便:現代的藝術墮落至以滿足評論者為生,而評論者透過批評來在這種冷漠的社會間稍微建立點羈絆。放到基礎教育普及的現代網路社會來看,我認為可以把評論者替換為所有會發表評論、有強烈意見的觀眾。EoE 中可以看到庵野秀明打破第四道牆將網路收到的惡意言論也放進畫面中,不失為有趣的對照。↩︎
能力不足,我無法在此細講為何尼采這麼認為。在《悲劇的誕生》中他有簡單地闡述,《反基督》很大部分在批評當時的基督宗教,因此也有一部分內容可參考。↩︎
試想:一個沒有活過的人有辦法做夢嗎?一個沒有任何生命經驗的人,應該是不可能作出任何有內容的夢的,更不可能想像美夢為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