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terally Programming 我只寫我不確定的事

我會怎麼不支持大麻合法化?

大麻,或是整個毒品議題一直是我很有興趣的問題。理由有許多,最大的理由在於它跟我在乎的哲學問題「我應該怎麼生活?」有很直接的相關,次之的理由是我對整個社會風氣對這個議題的不理性,以及上述關聯的無意識很是好奇。這種不理性的來源也許很深層、卻也似乎可以理解。這篇短短的文章,社會與政府、合法與合乎社會規範我會交互使用,因為這是目前兩者立場高度一致的議題,請諒解這樣的偷懶。

名可名

先從名字說起。「毒品」是中華民國與中國特有的說法,毒字出現在法律中最早可追溯到民國三十五年的禁煙禁毒治罪條例1,綜觀各國少有這種物質的分類方式。這個概念之強烈與深植人心,就算所有中文使用者都知道毒品的英文翻譯是 Drug,也少有質疑兩個概念間的不一致— Drug 雖然在英文也有貶義用法,但終究在「藥物」的大分類下,沒有英文使用者會稱呼我們稱為毒品的東西 Poison、Toxicant 或 Venom,除非它們真的有毒。我們認為的「吸毒」—一種只要碰到相關物質就有該被譴責的行為—英文會稱其為藥物濫用(Drug Abuse)。Drug 本身不是問題,濫用才是,劑量與目的必須納入考量。同在東亞的日本,也沒有毒品這麼簡單好用的分類,而是更科學一點地把我們如此稱呼的物質分為「麻薬」與「覚醒剤」。把毒性不明、不一的物質硬說有毒,可以說是近代中國的發明。這種矛盾也直接反映在生活中,才會出現「萊克多巴胺之毒性恐是毒品搖頭丸(MDMA)之250倍」2這種詭異的新聞,先預設被稱為毒品的物質一定毒性很高、再來襯托某物質的毒性更上一層樓。

當然,這並非在說毒品沒有毒,相反地有毒性的毒品多的是。但其中大麻的毒性是數一數二的低—這類論點可說是被講爛了,我便不再贅述。大麻毒性與成癮性遠比菸酒檳榔低、致死率幾乎為零、有醫療與娛樂價值、沒有理由刑責更高、高價與危險是強力執法的副作用等等3。就算把所有數據丟出來,民眾還是對大麻極度恐懼、政府依然裝聾作啞4

恐懼來自於不了解,而台灣人對藥物的認識可說是對政府的宣傳照單全收,將《毒品防治條例》的分級視為真理。也許會有人認為這個分級是經過立法院討論或是專業意見決定的,事實上《毒品防治條例》是標準的空白刑法:立法院只立定分級制度與刑責,哪些物質被分為第幾級毒品等資訊完全交由法務部填入,鮮少有人知道這個分類依據背後藥物間成癮性、毒性、副作用強度、效果(制幻劑、興奮劑或抑制劑)的差別。例如安非他命的危害性跟成癮性比冰毒(甲基安非他命)低,前者在美國被大量地用在過動症的處方藥物內5,在台灣直接被當成同種物質列管;LSD 只有迷幻效果,幾乎完全沒有成癮性,但被分為二級毒品;K 他命效果不強,生理成癮性跟對人體危害都高67,但在台灣歸類為三級毒品,持有五公克以下罰錢就好。

而大麻可說是其中最無害、分類也最不合理的植物,我們自然可以找到許多數據來試著說明大麻有多危險,畢竟使用精神藥物,怎麼可能不對精神狀況與認知功能造成影響?但這些對其負面性質的敘述其實都無法讓人瞭解大麻的真實效果。抽大麻會對認知能力有負面影響8,但看數據怎麼看得出哪些人會承受多少程度的影響?例如,嚴重酗酒的人短期會失憶、噁心、長期會對大腦造成損害,但若酒精從來不普及,我們怎麼知道有多少人、哪些人會不斷喝到斷片、大腦受損?這個需要研究填補的落差提供了許多危言聳聽的空間。這不只是個人身體差異,也是社會性的問題:一種精神藥物會造成多大的影響,關乎於這個社會裡有多少人會用、因為什麼理由使用、會使用多少以及使用頻率多高。如果這個社會人人工作壓力大到想死,那放鬆用的藥物用量自然會較高。如果失業率與貧窮問題居高不下,就有可能造成逃避現實用的硬藥物氾濫9

在這個難以被論證/否證的空間裡,反對者也能想像出許多難以發生的情境。一些常見的擔憂有:1. 麻駕:相較於酒駕很難發生,像是服了安眠藥還開車一樣需要本人的強烈意志,跟酒後自信上升、仍能自由操作裝置不同。2. 發麻瘋:抽完大多會肚子餓,只會處於放鬆狀態、四肢無力,就算食用造成大量幻覺也很難像發酒瘋一樣對週遭環境造成傷害。

雖然聽來不實際,但釐清事實後對大麻仍有不合理(高於菸酒)的疑慮的人,終極而言是有理說不清的。只有施用過才能瞭解大麻的效用以及它的微不足道。出於好奇施用大麻的人應該都有類似的經驗,第一次產生反應會體會到感官放大、類似喝酒、極度放鬆的效果。這個效果很快就會退去,接著而來是「就這樣?」的疑惑。若是用抽的會有喉嚨乾燥、用吃的會有噁心等輕微的副作用,但也僅止於此。施用過的人只會好奇:到底臺灣人在怕什麼?

Reverso

說了這麼多,似乎我已經支持大麻完全開放了,實際上並非如此。我僅僅是表達上面這些都不是拒絕大麻合法化的好理由。而且我也認為,這些可能甚至不是官員決策不開放大麻的理由,因為這都是做過基本調查都能知道的事情(當然,也很可能沒有決策者願意瞭解)。有一些更對決策者更合理的、以及對社會大眾來說更根本的理由。

社會鄙視吸毒的人,因為他們為此無所事事、偷拐搶騙、造成社會動盪,卻也不只因如此。若只是要管控其外部成本,根本不需要將施用者當罪犯來看待,反而應該給予治療或強制治療,更何況為了癮頭而犯罪早有相應的罪名可管。若只是因為社會成本考量,有錢能亂花、不會因此陷入財務危機的人甚至該被允許施用。我們對吸毒者有超越其帶來的成本的不滿,因此這個社會與政府決定了他們的人生不應該這樣過,我們以比強制機車騎士戴安全帽還要嚴格許多的手段禁止人民選擇這種「不好」的人生。

但政府憑什麼決定人民的人生應該如何過?我們有什麼理由要他們放下這類「壞事」、去用人生做點「好事」呢?憑甚麼叫他們選擇人生?如同《猜火車》開頭所說,想到海洛因人們總是想到苦難跟絕望,他們總是刻意忽略房間裡的大象—其帶來的快樂(The Pleasure of It!)。如果人生的目的是快樂,越快樂的人生越美好,那精神藥物可說是通往美好人生的康莊大道—我們看到的痛苦與磨難,在藥物帶來的快感面前都顯得微不足道。如果我們以賺大錢過舒適的生活勉勵人們工作,那現在不就有擺在眼前的最佳捷徑嗎?精神藥物就是閹割版的體驗機器(Experience Machine)10,人們現在有了選擇,可以在放棄一部分人生後得到單純的快樂。跟諾齊克(Nozick)提出的思想實驗不同之處除了藥物帶來的感受我們無法決定外,這些體驗機器大多一點都不持久、副作用極強,可能是經濟、身體、心理或社會壓力的負擔。這是作為社會中不使用藥物的我們該慶幸的事,政府可以用這些副作用來恐嚇人民、避免人人都進入快樂機器,造成生產力的大量流失。

Reddit 上有一系列傳奇文章,網友 u/SpontaneousH 在藥物知識還不太普遍的 2009 年做了件許多人都好奇過的事:沒有藥物成癮的人試一次海洛因會怎樣?他還在使用前發誓絕對只用這一次。根據他附上圖片的敘述,他第一次施打馬上就成癮了,一個月後開始接受治療,但依然成癮了兩年,因為使用過量比海洛因更強的芬太尼失去意識送醫急救,最後又花了一年才戒癮。根據他以及眾多海洛因成癮者的經驗,最可怕的不是戒斷症狀,是對生活的無感—他們已經體會過這輩子最強烈的快感了,除了再次追求這種感覺其他事情都顯得無足輕重。

大麻的效果、成癮性跟危險性都不可能跟海洛因比,但藉此能看出,用藥物對人體有害、或是對社會有害來做為判斷合法性的理由,似乎仍然不夠。如果有一種精神藥物效果極好、便宜、安全又幾乎沒有副作用,那是否應該完全合法?目前社會給出的答案是否定的。可見我們害怕的不是藥物的外部成本,而是更直接的藥物效果自身。即使沒造成任何危害,我們也害怕吸到鏘掉、不再是自己的人。就像人們對酒神的女信徒(The Bacchae)的愛恨一樣,主體性的消亡既令人恐懼又深受吸引。對精神藥物幾乎毫無經驗的臺灣社會,承受不了另一種不是當事人無法理解的狂歡。

相較之下從國家利益的角度看,反而是效果普通、對人體有害、副作用強到讓人不會想一試再試的物質,合法化管理對國家的利益較大。這也的確是現況,酒精與香菸對人體比大麻有害的多,但一般人不容易酒精成癮,因為副作用太強;而香菸雖然毒性與成癮性高,怎麼抽也不會影響生產力太多。

美麗新世界

《美麗新世界》中,就有效果完美、無生理成癮性、安全又免費的精神藥物索麻,提供給社會上層的 Alpha 人使用。我常想,這些沒有壓力的人為什麼要用?在使用前在想什麼?難道還有什麼無法言喻的苦難是要被逃避的嗎?還是藥物帶來的快樂,連一切信手捻來的自由都比不上?

我並不很積極的參與大麻合法化運動,因為大麻的效果其實「很弱」,我不用也不會有太大的損失。同時也是因為它效果很弱、危害也小,如此強力、不理性的執法才顯得荒誕。但若有個理由支持將大麻強力管制,就是因為它太好了:效果輕鬆、副作用低、成癮性低,把每個人變得肚子餓又愛好和平。但這個社會需要這麼多愛好和平的人嗎?這個社會允許人們在為生活汲汲營營之餘,選擇屬於自己的、小小的快樂嗎?允許人們享受旁人無法理解的歡愉後安穩入睡、隔日精神抖擻地迎接乏味平庸的未來嗎?


  1. https://www.koko.url.tw/%E7%99%BE%E5%B9%B4%E4%BE%86%E5%8F%B0%E7%81%A3%E6%AF%92%E5%93%81%E5%88%91%E4%BA%8B%E6%94%BF%E7%AD%96%E8%AE%8A%E9%81%B7%E4%B9%8B%E7%A0%94%E7%A9%B6.html↩︎

  2. https://www.mohw.gov.tw/cp-4626-56134-1.html↩︎

  3. https://pansci.asia/archives/65988↩︎

  4. https://news.ltn.com.tw/news/society/paper/1470353↩︎

  5. https://fherehab.com/amphetamine/statistics/↩︎

  6. https://www.nateliason.com/blog/drugs↩︎

  7. https://pubmed.ncbi.nlm.nih.gov/17382831/↩︎

  8. https://www.ncbi.nlm.nih.gov/pmc/articles/PMC4032061/↩︎

  9. https://www.sdf.org.uk/blog-poverty-is-the-root-of-scotlands-fatal-drug-overdose-crisis/↩︎

  10. https://opinion.udn.com/opinion/story/6685/3052361↩︎

It all gets easier.

《Better Call Saul》 第五季第九集裡,Jimmy 在死裡逃生後問 Mike:「這要多久才會過去?」Mike 回答:「有一天你會醒來、吃早餐、刷牙、做你要做的事,然後過了一下,你會意識到你沒有再去想了。一點都沒有。就是這個時候你意識到你是忘得掉的。」

最近漸漸有這種感覺。或者起碼我意識到,從不知何時以來我就在追求這種遺忘。也許對我來說,我深刻記住的過去,都幾乎是創傷、是我逃離的對象。那種痛苦的、期待的、委屈的、不被理解、被壓抑的、彷彿在等待什麼的心情沒日沒夜地纏繞在腦中,跟著我成長、學習、思考;在我最想專注與忘記時,跳出來提醒著我的不安與缺陷,告訴我自己永遠達不到自己的理想。曾經我告訴自己這是我的一部分,我不能忘記這些感受,未來才能再度理解、記得自己從何而來。但我不只沒忘記。我總是在重複回味,耽溺於那些痛苦中,像對已經無味的口香糖仍下意識地咀嚼,彷彿能從中找到什麼新意。然而實際上,我能選擇記得這些感覺的同時不再度深陷其中。

《Breaking Bad》跟《Better Call Saul》總是能捕捉到如此細微、平淡、真實卻又深刻到無法忽視的情緒。這裡的遺忘不是字面上的,而是去除一個心魔。這些深刻的經驗是不可能徹底忘掉的,但我起碼可以不去感受;而是在回憶時,變得彷彿在看比電影更深刻一點的東西:我知道那時候的那個人,在那個時刻有那樣複雜的心情。但他不是現在的我。於是那不再是無止盡的折磨,而充其量是一個美麗的悲劇。再度回味不是痛苦,而是洗滌(Carthasis)。

最近真的有幾天,我不再惶恐地想起那種不安了。不再煩惱以前的事、不再自責當初能做得更好。不再陷於對家庭的反感、國高中時對環境的怨懟、大學的迷惘與不知所措、與伴隨而來對當時不想努力、也不夠努力的悔恨;責備自己不只無法達到目標、甚至不知道該何去何從的不滿。也許就是現在,我要意識到我是忘得掉的,但需要時它們依然歷歷在目。起碼,我開始想像我的這一天。

但願你我曾擁有的青春自修課

《性愛自修室》一開始是被我忽略的,一方面是我不太喜歡影集,因為許多影集跟電影比起來資訊密度低、形式也較簡略,一方面是以為它是單純的喜劇。但看了後發現「喜劇」的分類實在是有點誤導,除了性方面的描寫有點浮誇外,《性愛自修室》其實是對青少年心理很細膩的描繪,或是說一種呼喚。若要說還有什麼元素使它看起來很超現實而有喜劇效果,我認為是時代錯置的心理狀態,以及略顯超齡(對我們這些住在教育文化水準低落的國家的人來說應該是超齡很多)的心智成熟度。從各種線索來看我猜想《性愛自修室》是一種創作者的自我耽溺,藉由幽默的語調訴說大人們不曾活過的、希望活過的青春。從這個角度看,整部劇輕鬆的基調上多了一點惆悵。我不是英國的高中生,但就算是與現代的英國高中相比,應該也鮮少有人會認為《性愛自修室》的描繪很「寫實」,我想從這種超現實闡述我覺得它如何創造出吸引人的氛圍。

《性愛自修室》的背景是哪個年代?從制度跟科技(如 Otis 媽媽拿的 12 吋 Macbook)看起來整齣劇並沒有掩飾它的現代背景,這就更顯得劇中人物的不合時宜:先看主角 Otis,他是個會用黑膠唱片機的 16 歲高中生,另外他還有一台比較常出現的復古音響,雖然可能只是造型復古,但都與我們熟悉的數位播放媒介相去甚遠。

我們也知道他會聽的音樂也都很「有個性」,例如第一季第八集中與媽媽吵架時他放的是 80 年代 The Cure 樂團的經典歌曲〈Boys Don’t Cry〉,第三季第三集中 Ola 用 Otis 的黑膠唱片機在聽他收藏的 Titanic 樂團 1973 年的專輯《Eagle Rock》。種種跡象都顯示出,Otis 以一個高中生來說是很有「品味」的。他的同學們也不惶多讓,第一季第七集中學校樂團唱的歌〈Origin of Love〉,來自 2001 年的小眾酷兒電影《搖滾芭比》,我高中的樂團大概只會表演 Bon Jovi,實在很難想像整座高中的高中生都能這麼有(次)文化涵養。

劇中學生們都有智慧型手機,但它們唯一的功用似乎是傳訊息,沒有人沉迷網路、沒有網路霸凌、沒有 YouTube 與 Facebook,甚至沒有網紅或網路色情的議題、每個人都很活在當下。這與多數人的高中生活大概很有落差。這種描繪很刻意地留下數位科技好的部分、淡化社群媒體與新聞帶來的煩躁與焦慮。少了 21 世紀標誌性的生活方式與其帶來的問題,更強化了其背景不在現代的錯覺。

整部劇的配樂也廣泛使用 80/90 年代的老歌,如 The Psychedelic Furs、Talking Heads、The Smiths、T-Rex、The Velvet Underground、Blur 等經典樂團都有不低的存在感,這些老歌都出現在對劇情感受影響深刻的地方(如〈Pale Blue Eyes〉與〈Tender〉都出現在劇情有關鍵轉折的片尾),對塑造懷舊氛圍起了很大的作用。我想這是對那個年代有感情的人的呼喚,老歌是熟悉的、在記憶中是去蕪存菁的;讓人緬懷過去時只記得美好的部分,不美好處也成了點綴。這些曲有個共通點,就是它們雖然經典但不太能算是很大眾,起碼不是任何年代的人都認得(也為劇中所用的 a-ha 的〈Take on Me〉,或 Queen 的〈Under Pressure〉可能就算是有名到超越時代的歌曲),幾乎是在對認出來的人說:「你看,這根本就是你!」

創作者們也不諱言地承認整齣劇刻意營造出 80/90 年代的氛圍,因為那是他們與觀眾從小熟悉的影視作品的背景。得以看出這齣劇的目標受眾是二十到四十歲的成年人、是離高中生活稍微遙遠但又記憶鮮明的年紀。看到劇中與自己的過往有所共鳴時我們會發出會心一笑,誇飾之處則時而引人發噱、時而發人深省、感嘆或悔恨。

超現實感也不只基於年代的錯亂,在《性愛自修室》中,感情總是能被誠實表達、風雲人物與邊緣人能自在相處、霸凌總能和平解決。每一個令人熟悉的青春危機,都在自我反省與互相理解中被化解,不禁令人尋思在真實世界中,多的是其中一個沒被及時治療的小傷口,留下一輩子的傷疤。

綜合以上幾點,我想是創作者把自己希望有的樣子放進了劇中。我們被懷舊的氛圍感召、意識到劇中自己也經歷過的青春煩惱、用幽默的角度看待他們的處境、最後笑中帶淚地看到一切完美收尾。劇中人物的超齡反映的是我們希望自己當年也有這樣的心智,希望年輕就有對音樂的好品味、也希望面對他人時有現在的成熟。正值令人困惑的青春,與朋友、情人、陌生人、家人陷入爭執、尷尬、窘迫、為各種關係感到不知所措時,要是我們都能誠實說出口自己的感受,甚至更好地,彼此都願意傾聽、願意理解、願意原諒—像是總有個諮商師在旁,那現在的我們也許會不太一樣。

搖滾自殺與哲學自殺

Rock ‘n’ Roll Suicide

Time takes a cigarette, puts it in your mouth

時間摘起一隻香菸,放入你的嘴中

You pull on your finger, then another finger, then your cigarette

你吸一口你的手指,與另一根手指,再來才是香菸

The wall-to-wall is calling, it lingers, then you forget

滿屋都在呼喚,它在迴盪,你於是忘記了

Ohhh, you’re a rock ‘n’ roll suicide

噢,噢,你是搖滾自殺

You’re too old to lose it, too young to choose it

你太老而無法失去,太年輕而無法選擇

And the clocks waits so patiently on your song

而時間多麼耐心地在等待你的歌

You walk past a cafe but you don’t eat when you’ve lived too long

你經過咖啡廳卻半點不吃,因為你活了太久了

Oh, no, no, no, you’re a rock ‘n’ roll suicide

噢不,噢不,你是搖滾自殺

Chev brakes are snarling as you stumble across the road

你蹣跚地過路時,雪佛蘭的剎車低吼

But the day breaks instead so you hurry home

但天已亮了所以你趕緊回家

Don’t let the sun blast your shadow

別讓太陽吹裂你的陰影

Don’t let the milk float ride your mind

別讓牛奶車佔據你的思緒

They’re so natural - religiously unkind

他們是如此自然——信仰般地不友善!

Oh no love! you’re not alone

噢不親愛的,你不孤單

You’re watching yourself but you’re too unfair

你有關照你自己,但你太過嚴苛

You got your head all tangled up but if I could only make you care

你讓你的腦袋盤根錯節,但只願我能讓你知道

Oh no love! you’re not alone

噢不親愛的,你不孤單

No matter what or who you’ve been

不論你做了什麼又曾經是誰

No matter when or where you’ve seen

不論你見過何時又何地

All the knives seem to lacerate your brain

這些刀子似乎劃碎了你的腦袋

I’ve had my share, I’ll help you with the pain

我也有份,我會陪你面對苦痛

You’re not alone

你不孤單

Just turn on with me and you’re not alone

儘管與我一起 Turn On 1 而你便不會孤單

Let’s turn on with me and you’re not alone

與我一起 Turn On 而你便不會孤單

Let’s turn on and be not alone

Turn On 而你便不會孤單

Gimme your hands cause you’re wonderful

給我你的雙手,因為你是如此美好

Gimme your hands cause you’re wonderful

給我你的雙手,因為你是如此美好

Oh gimme your hands.

噢給我你的雙手

很久沒讀完一本書,也很久沒寫完一篇文章了。近期最接近寫作的行動,大概是半年前的論文與在 GitHub 上的 Pull Request 吧,那些文字看來既遙遠又不真誠。近日終於又艱難地再看了一次《薛西弗斯的神話》,避免 Type Theorist 與數學家筆下的無聊哲學徹底腐蝕我的心靈。

我對激勵人心的音樂一直不太有好感,因為大多是無謂的鼓勵、安慰、自顧自地老調重彈。但 David Bowie 也許就是有能力將自甘墮落描繪的依然可憐,使人在被自己心中小小的悲劇洗滌後,不陷入無盡的絕望。〈Rock ‘n’ Roll Suicide〉作為 Ziggy Stardust 的 Epilogue,多少給了我面對結束一種生活的勇氣。

上次寫部落格是兩年前了,大概是畢業前最後的一些雜緒。每想到這間隙越長,就深感其象徵我對生活越加無助。我很害怕,要是再不寫,我就什麼都不剩了吧!還來不及找到出路,我已經落在荒謬人的小小島嶼上了,我只能想著怎麼用在手的事物饒沃這貧瘠之地。生活像煞不住的列車,轉過身過程已永遠成了目的。神智清明的我不再有對未知的熱情,未來不再遙不可及,也不再令人期待。

工作與學習不屬於自己的學問讓我充實地沒有時間面對自己,無暇做自省這種真正辛苦的活動。這是段分不出悠閒與否的日子。

Time takes a cigarette, puts it in your mouth.

偶爾的回顧,在無意識地度日後時間也終於稍歇,與我一起默觀其實不長也不努力的這段時光。

Too old to lose it, too young to choose it.

「頭已經洗下去了」,我早已無法將這段路拋諸腦後,也沒有以前好像隨時都能開創什麼的能力了。悲劇在伊底帕斯意識到命運的那一刻才成立。那是早知道還是晚知道命運更有悲劇性呢?應該是早知道吧,但我想並不是因為人會因意識到未來無法改變而痛苦,而是他還沒有能力接受漫無意義的來日。也許再些許時日,我真能學著從荒謬中體會出快樂。

And the clock waits so patiently on your song.

看到以前自己能寫出的深刻的想法,好像還有誰在等我做出更有意義的事,現在卻感受不到言說的必要了。論證、否證、糾錯,通通顯得多餘;創造、冒險、牟利,也依然毫無誘因。

Oh, no, no, no, you are a rock ‘n’ roll suicide.

曾經搖滾而依然年輕的 Ziggy Stardust 卻風華不再,搖滾自殺。我是不是也無法面對看似有創造性的過去的自己?當然,我不是任何意義上的搖滾奇才。我僅能做到的是哲學自殺——不再想從文本中得到什麼終極指引。我還無法成為卡繆所認識的《群魔》中的 Kirilov,因為我對世界沒有愛。

畢業後帶著有點荒謬的心讀著 Category Theory、Type Theory,偶爾搭配一點邏輯。既感恩又不耐地寫著 Haskell 與 Agda 程式。雖然是意料中的事,但學習的內容越純粹我對生活越倍感疏離。我還無法確定自己想活在程式語言與數學之中,因為這裡只問嚴謹不問意義。

Oh no, love, you’re not alone. You’re watching yourself but you’re too unfair.

但無論是搖滾自殺還是哲學自殺,我都只能體會一半而已。這種否定之後的快樂在哪、慰藉在哪呢?我何時能用轉瞬即逝的熱情說出「All is well」呢?我能感受到 David Bowie 盡力了,他並不催促人好起來。我現在能做的就是提醒自己我不孤單。我應當想像自己是快樂的。


  1. Turn on, tune in, drop out↩︎

存在的焦慮令人窒息

順便跟上 Netflix 上映《新世紀福音戰士》的風潮,寫一下以前就想寫的心得。雖然還有很多內容可以稍加著墨,但對於一部似乎反對觀眾太沉迷於自己的商業作品來說,還是點到為止就好吧。

我個人認為 EVA 的作者庵野秀明應該讀過尼采的《悲劇的誕生》。不過先不論這本書的內容(文中會講到為何我這麼想),我覺得 EVA 本身是一部有意識地模仿荒謬的作品。直到第 16 集堪稱精彩,但還算正常的動畫情節,大約在第 16 或是 18 集開始急轉直下、而到第 25 集、還是補完劇情的 End of Evangelion,都像脫韁的野馬,不再在乎前面的謎團是否有被解答。整部動畫就像卡繆在《薛西弗斯的神話》中所描述的藝術作品應該要有的模樣:「藝術作品誕生自理性拒絕理解現實」——碇真嗣與劇中人物所追求的願望都沒有實現、觀眾可能會有的小小希望,都在面對現實的荒謬時被打破。作者要做的不是給一個答案,而是讓事件如其所是的發生;而作為觀眾,我們只能嘗試去理解,而非期待劇情總在我們的預想內自圓其說。

這誠然是對觀眾的一種挑釁,也是作者對自己的挑戰。在要求人們花費心力理解的當下,能否讓人在理解的過程中感受到其用心良苦便是其成敗的關鍵,而以一部商業作品來說,EVA 做的太成功了,甚至在電視動畫這種在形式上就必須以商業為考量的創作中,很難想像還有更能具有某種「藝術性」但又兼具商業銅臭味的作品1。EVA 每集片尾預告都會讓三石琴乃(葛城美里的聲優)出來喊兩句「下一集也有 fan service 哦~」,其實下一集只有更多悲劇與謎團,我想也是一種跳脫劇情外,還要假裝自己是普通動畫的惡趣味。

簡單回顧

先回顧一下 End of Evangelion (EoE)中人類補完計劃開始前發生了什麼事——二號機被撕成碎片、情緒崩潰下的碇真嗣所在的初號機吸收了朗基努斯之槍、與已經吸收了亞當與莉莉絲的綾波零結合了等等。冬月說:「人類的未來交到了碇源堂的兒子手中。」接著畫面一轉,碇真嗣與明日香在家中。這裡兩人的性格都與平常有微妙的不同,真嗣變得更加任性、明日香顯得更加不屑,一番爭吵後碇真嗣做出沒人想像他會做的事——掐住明日香。然後這個瞬間人類補完計劃啟動2。在碇真嗣能夠決定是否發動人類補完計畫的時刻,這股恨意扮演了關鍵。直觀地看,這種由愛生恨昇華成了對全體人類的恨意。(大概有點像告白失敗就痛恨全世界的 incel 噁男?)

明日香

明日香到底是怎樣的角色?對碇真嗣來說,明日香應該是難以理解的存在,在他不想坐上 EVA、討厭戰鬥時,有一個人在這種無意義的戰鬥中找到了意義,並以此來貶低自己。明明做著一樣的事,能否像明日香般找到自己的意義?這是我想碇真嗣對明日香的第一個印象。再來一個小細節是,明日香在設定上已經大學畢業了,我覺得這是某些男性的陳腐心態,將愛情的追求當作一種拯救——一個比自己聰明、自信、有能力又充滿魅力的女性來拯救自己於痛苦的生活中。碇源堂對碇唯的感受也是如此,他認為唯「拯救」了自己,即使我們不知道她本來過得多痛苦。而諷刺的是,被視為拯救者的那個人,其實時常根本也沒過得多好。

在 EoE 的開頭,碇真嗣對著昏迷的明日香哭喊,將這種「拯救者」的想像毫不掩飾地說出口。接著對著昏迷的明日香自慰。這裡的自慰是許多情緒一起爆發的結果。第一個是對明日香的渴望,渴望互相理解、渴望合而為一。第二種情緒是絕望——在看不見未來的當下,這種泯滅彼此關係的行為是碇真嗣充滿罪惡感的小小救贖。不過碇真嗣最後是射在自己手上,誰自慰會射在自己手上?根本不符合人體工學。這裡也許體現出碇真嗣其實在絕望中還有一點克制,一點點人性。

人類補完 & 碇真嗣為什麼要掐死明日香

EoE 整部電影中,碇真嗣掐了兩次明日香。一次是人類補完計劃開始的瞬間,另一次是人類補完計劃被自己中止後,兩人在末日後的海灘邊,真嗣面對旁邊唯一的他者,做了一樣可怕的舉動,只是前一次在彷彿是現實的虛幻中,這次是在超乎常理的現實中。

要理解兩次掐明日香的關係(很可憐,一直被掐),我覺得能從人類補完計劃到底是什麼看出一些端倪。眾所皆知,人類補完計劃打算讓所有人類回歸一個巨大生命體,裡面沒有人與人的區隔,每個人都能完全理解彼此。接著直接引申出的問題是,如果人類補完計劃這麼美好,為什麼真的發生了,卻彷彿是世界末日?人類補完,究竟是人類歷史的終結,還是如委員會期望的一般,是人類進化到下一階段的第一步?

在《悲劇的誕生》中,尼采說,有一種悲劇,他稱為酒神式的悲劇,表達出的是對原初一體性的渴望——人想要與世界合而為一,自我與他者、自我與世界不再有分界。聽起來是不是跟人類補完計畫超像?EVA 還藉律子之口插入了一段刺蝟寓言:人們就像刺蝟聚在一起取暖,而離得太近會刺傷彼此。這段寓言出自叔本華,但其實這也是《悲劇的誕生》少數被尼采引用的叔本華篇章3

在存在主義的思潮中,理性常被視為是一種痛苦的根源。當我們運用理性才會發現,我們隨時都在跟荒唐對抗,不可能理解的他人、不能理解的社會、不能理解的世界。然而要先試圖理解這些互動的對象我們才能有行動的準則,但卻永遠不可能完全理解,僅能透過科學或其它方式間接地「描繪」。這個鴻溝是荒謬人的痛苦根源,我們永遠無法徹底理解,卻永遠得開始行動,最後的結果是不確定的,很多時候是令人不滿的。

人類補完,就是意圖瓦解這種個體性的痛苦。但人會想要這麼做以避免痛苦,不代表人就應該這麼做;不再需要面對自我與他人的分隔,與死亡無異。這種以死亡為依歸的期待被鑲嵌在充滿基督宗教味道的意象中(死海古卷、亞當與莉莉絲、使徒、朗基努斯與十字架等等),似乎呼應到尼采對基督宗教的敵視:它們讚頌死亡,甚至視活著的目的在於死後的世界4。SEELE 所代表的人類補完計劃擁護者,就是視死如歸、還認為他人也應如此的標準例子。

第一次掐明日香,象徵著沒人愛自己的恨,第二次則是確認這個恨——也就是自己與他人間的邊界依然存在(當然必須承認明日香滿衰的)。最後明日香的輕撫,終於印證了碇真嗣終止人類補完並沒有錯。在這麼微小的意義上,EVA (對真嗣來說)是有好結局的。

結語

若完全不去使用理性、不去行動,自然不會有存在的痛苦。但正是因為我們想回答「我該如何生活」這個基本的問題,才會喚起這樣的痛苦。而人類補完這種妄想,正是在否定最初的問題,彷彿在說「我不要活就好了」。荒謬的鴻溝,也就是外在世界的存在所創造的空間,其實才是人自由的來源(這在 EVA 第 26 集有很好的描繪)。即使面對了現實,那股焦慮不會消失,但起碼活得幸福的可能性還存在,互相的不理解不只是詛咒,也是福音。有節制地互相傷害,才是相愛唯一的路,就算最後得來的是一句「感覺真噁心」。

我認為 EVA 的結局可以看作對觀眾的批判。碇真嗣雖然從被迫面對這一切鬧劇開始就試著告訴自己不能逃,但在跟明日香無法互相理解的桎梏中選擇了最後的逃避,順便拖全地球人類一起下水,又在人類補完的終點前,回神選擇了現實。綾波零的耳語跟現實世界的景象交錯:「夢是現實的延續,現實是夢的終結」似乎在說,夢雖然美好但不可能永遠作下去,必須基於現實、面對現實,夢才成為可能5。從庵野秀明對 Otaku 們的敵意我大膽推測,這就是在叫想整天看動畫活在虛擬世界逃避人生的人不要再逃了,我們都是在什麼都還搞不清楚時就得行動了。快去面對現實人生、面對社會,快去創造奇蹟吧。


  1. 我指的是電視動畫的高成本與回收成本的形式注定了每集都得依據觀眾評分,決定接下來發展的命運。還沒完成的作品就要被評價左右內容,就是速食、資本主義、大眾的愚昧與平庸最極端的展現。在這種環境下,作品的藝術性勢必有其極限。↩︎

  2. 這個瞬間背景開始撥放 Komm, Susser Tod,象徵這一掐是補完計畫的開端↩︎

  3. 尼采是引用來批評(當時的)現代社會對藝術作品的隨便:現代的藝術墮落至以滿足評論者為生,而評論者透過批評來在這種冷漠的社會間稍微建立點羈絆。放到基礎教育普及的現代網路社會來看,我認為可以把評論者替換為所有會發表評論、有強烈意見的觀眾。EoE 中可以看到庵野秀明打破第四道牆將網路收到的惡意言論也放進畫面中,不失為有趣的對照。↩︎

  4. 能力不足,我無法在此細講為何尼采這麼認為。在《悲劇的誕生》中他有簡單地闡述,《反基督》很大部分在批評當時的基督宗教,因此也有一部分內容可參考。↩︎

  5. 試想:一個沒有活過的人有辦法做夢嗎?一個沒有任何生命經驗的人,應該是不可能作出任何有內容的夢的,更不可能想像美夢為何物。↩︎